(三一)
清宇和清逸繞在兩邊看我換上官服,四隻眼睛圓瞪著,很是好奇,不時用手抓起來摸。
「爹,這是什麼?」
「新郎服,借官員穿的公裳一用。」
「哦哦!第一次看爹穿綠色!」
我輕輕笑起,「的確。」
「那這上面鑲的又是什麼?」
「是玉。」
嘆了口氣,玉銙玉帶,三品以上…真是夠了,這點地方也要占便宜。
「爹,我想摸帽子後面那兩條!」
「不行,給你摸壞了還得了。」
外頭傳來敲門聲,「新郎倌好了沒?」風剎推門進來,看見我已換上禮服,抱胸歪頭蹙眉扁嘴默不吭聲。
「想說什麼。」
「嗯,真心覺得你實在不適合戴帽子。」
「你敢說你比較適合,就走著瞧。」
他大笑起來,「好啦,去迎新娘子罷。」
我拎著兩個孩子的手隨他走出房門,外頭一排樂人開始作樂,紫鳶身著紅紫華服開心與我們揮手,我傾身對她行禮。
「好久不見,過得可好?」她邊走邊俯下身去摸孩子們的頭,「這兩個孩子長的真俊哪!」
兩個孩子立刻喊了聲姐姐好,把紫鳶逗得樂,我說:「都好,託大人的福。」
「馬上就到新房,你別太緊張啊,今晚我邀請了幾位山裡的朋友來湊個熱鬧,不介意吧?」
幫大忙了,「當然,多謝大人。」要說不緊張那是唬人,想到鷹揚陵遊又更為窘迫,希望陵遊不會受到過分刺激…如此氣氛應該也不至於太尷尬。
過了一個轉角,只見男女賓客都聚集在新房門外,認識的少,不認識的多,也終於見到歐陽師叔,他眼中滿是欣慰之情,對我微笑,我亦點頭。鷹揚的輪椅在人群中格外醒目,仍舊是面無表情,隨意往此處淡漠瞟來一眼,目光便轉回去,陵遊則是哭得厲害,時不時用袖子去抹,師叔見了不忍,好言相勸。
一行人站定在門口,風剎朝裏頭大喊:「新郎來啦!」過不久門扇便被拉開,三個女兒走在前面,後面三位女子也是沒見過的生面孔,彎下身托著女兒們的背接連走步出來,「終於到啦,來來來,站上去。」其中一名女子拿著酒壺酒杯,示意要我站上旁邊的桌子。
我會心一笑,放開孩子的手拍拍他們的肩,便一使輕功瞬間無息的躍上,底下賓客一片鼓掌叫好。她把酒壺遞給了我,把疊起的酒杯分給另外兩名女子,各自再把酒杯舉起,「可不能濺出一滴來啊,否則就不讓你進去了!」說完三人咯咯嘻笑,其他賓客也起鬨著,倒是陵遊眼睛一亮,眼淚跟著止住。
我心想這傻小子,不禁眼眉也笑開,唉。「得罪了。」便挽著大袖,微微傾身往底下倒酒,暗將內力沉勁貫注其中,三個酒杯倒完便未浪費半點分毫,眾人見狀又是叫好,陵遊頓時成苦瓜臉,唉。
三位將酒一飲而盡,笑鬧道:「進去罷!」我拱手後躍下走入新房,見素兒身著鳳冠霞帔,披紅蓋頭坐在床緣,便走到她跟前,柔聲說道:
「我來接妳了。」
「嗯。」
素兒揚起左手懸在半空,我輕輕牽起,她站起身子,卻沒有同我邁步出去。我轉身回頭,圍觀的賓客怔愕後慢慢歇下,停了喧鬧,一室俱靜。
話雖說的平淡,心臟已跳得難受,「怎麼了?」
她把手握得更緊,過了半晌,才顫聲說道:
「藥包可以摘了麼?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個老頭子……」
聲音悠悠渺渺迴盪在屋梁,勾出久遠的回憶,我身子一震,情緒湧上,便嗆得咳,只得用另一手去壓,又速速抹去那還沒滿溢的淚水,也喑啞的開口。
「怕要讓妳,失望了…」
過去一而再再而三讓妳這樣失望,不知道幾年下來,有沒有讓妳驕傲半分…
「不失望,」素兒很是欣喜,又哭又笑,「一點也不,真的,一點也不。」
我也笑了起來,淚終究無聲落下。
謝謝妳不放棄我,謝謝,謝謝。
以袖按了按眼角,「才剛開始就想弄哭人,待會還得了,等下被笑兩個都是愛哭鼻子的。」便走回她面前在她另一手放進手巾,素兒又輕笑一聲,提捏著往蓋頭底下擦淚,圍觀的客人才放下心又開始熱絡,忙著在我和素兒手中放上同心結。一行人到了中堂,師叔已先一步在位上等候,臉是藏不住的得意與期待,我見著不禁哂然,一撇頭,卻看見一名男子背影,獨自負手佇立。
不由得止了腳步,他轉過身來,面容透著深邃的蒼涼惆悵,對我溫和微笑,點頭致意。
「無憂?」
我回過神,「沒事。」
贊禮見我倆接著就位,大喊,「一拜天地——」
我和素兒朝著門外跪下,三叩首,轉身。
「二拜高堂——」
師叔捻著鬍鬚笑得溫暖,我倆對著師叔再三叩首,轉身。
「夫妻對拜——」
我對她再三叩首,每一次都實實地敲在地上。再起身時不免暈眩,看著素兒和她身後那些燭火與提燈,灼灼燦燦,既朦朧,又煌煌,想起那年也是與她牽著,穿梭游走於千照光轉的燈海之中,宛若昨日。
「送入洞…」
「送什麼洞房,都生幾個了,還洞!」風剎突然大聲吆喝,「都給朕留下來喝酒!不醉不歸!」身邊賓客聞言轟地喧鬧起來,滿室歡騰。
「教…陛下。」贊禮一副頭疼貌。
「你搞什麼呀!這樣我豈不是要一直矇著頭!」素兒急得直扭絞她手上那同心結的緞綢,我走過去安撫。
「沒關係,就拿下來吧,一定很美。」
「…可是我剛剛才哭過…怕妝都花了…」
「噢,那只好再幫妳蓋回去。」
「無憂!」她一跺足。
我笑出聲,「不要緊,若真的糊了,我再幫妳補,好麼?」
於是她緩緩點頭,我由下而上慢慢掀起,依舊明麗娟秀的面孔便如雲開月見,眾人一片驚呼。
十年,我以指腹柔柔地摩娑,歲月在容顏刻劃下足跡,不論我,或者她,然而每一道刻劃中,都有彼此。
「嗯,現在沒糊。」
「現在?」
「妳轉身看看。」我輕淺地抿笑。
她意會過來,雙目睜睜,唇瓣抖瑟,身子僵直不能移動半吋,最刻骨銘心的近鄉情怯,於是我雙手搭上她的肩,帶她轉過身去。
終於見上一面,他動容得激越,面孔糾結,又萬分壓抑,「清兒。」
「……哥哥。」欲言又止,而後落雨紛紛。
我輕輕托住素兒的手,往穆奕銘的方向走去。
***
趁著大家酒酣耳熱,我請託紫鳶陪著素兒,假藉照顧孩子的名義帶著幾個孩兒出來庭院溜達,自己向來是滴酒不沾,幾位客人苦勸之下已是極限,失去意識的瞬間總是令我感到恐懼,無論何時。
有些攸關生死的心病就是永遠不能好轉,只能無意義的祈望它有淡薄的那一日,若真有藥能讓人失憶,或許會是世上最難能可貴的珍稀。可惜幻術不能對自己施放,縱使今日已如一場瑰麗的夢境。
今晚無月,其他孩子都在庭院裡嬉鬧,只有清珺過來握住我的手,一副心事重重。
「爹爹。」
「嗯?」
「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?」
「妳說看看。」
「成親是很可怕的事麼,為什麼娘要一直哭?昨天也哭,今天也哭,今天又哭得特別兇…」她癟著嘴,「如果是這樣,那我一輩子都不要成親。」
「嗯…」我莞爾問道,「妳覺得娘看起來像是全然的害怕嗎?」
她大大歪著頭,想了一會,「不像,可是也不像是非常難過的樣子。」
「嗯,說得不錯。」我點點頭,「那叫喜極而泣。」
「喜極而泣?」
「就是太過高興,反而哭出來的意思。」
「為什麼?既然高興,那應該要笑啊,為什麼反而哭呢?」
「這個嘛,」我蹲下去與她平視,「因為覺得自己碰到的事情太過美好,像一場美夢,不相信這是真的,以為下一刻就要從夢裡醒過來,所以便哭了。」
到北方的第一年,我問完素兒關於她與風剎的往事後,又問穆霄實際上是如何待她,想把女兒拋棄在青樓之人,不可能對女兒多上心,果然素兒便說真正在照顧她的都是穆奕銘,呵護至極。
長兄如父,若依風剎所說,那麼我們便都是間接受了他的恩惠,我卻在他面前演戲,奪去他至珍的寶物。
我的心腸怎會到這樣黑?實在也沒資格怨別人如何害我。
「爹?你在想什麼?」
「啊…在想你們剛出生的時候。」我拉回神專心看她,微微一哂,「每次我也是這樣哭的,尤其妳出生的時候哭最兇。」
「真的啊!?」
「真的。」
「所以爹爹那時很開心囉!」她有點害羞地扭來扭去,不過馬上就換了一個鬼靈精怪的笑容,「既然爹這麼寶貝我,那下次打屁屁的時候可不可以小力點呀?」
「妳還想要有下次啊!」我被這話逗得大笑,「看來不夠大力是吧?」
「才沒有!每次都很大力,每次~~~」她氣鼓鼓的嘟嘴。
「爹打妳也是會難過啊,可知那次妳不見了我們有多傷心?」為此我再施展血蠱,昏躺整整三日,嚇哭其他稚子。
「嗯…對不起。」她低下頭揪著裙襬道歉,自那之後清珺便收斂許多,其他孩兒經過此事連帶也變得比較乖巧懂事,算是不幸中的大幸,雖然還是很皮。
「別貿然行事,珍惜妳自己。」我拍拍她的頭,「去和他們玩吧。」
她應了聲好便跑開了,我看著她和其他孩子講話,再站起身來,仰頭靜看那滿天明滅的星子,。
不知他們有沒有看見。
「無憂。」
我側身,見素兒走來,「累嗎。」
「有一點,他們鬧的可厲害了,在那邊灌韓先生酒。」她笑著說,「哥哥說想認識孩子們,所以我出來找你。」
「嗯。」也得向他好好道歉,道謝。
我倆靜默並肩遠遠看著他們玩耍,庭院山谷間蟲聲唧唧,翦翦清風拂過。
「娘子。」在這樣的夜中,格外清晰。
素兒側首瞧我,我也轉過去,凝望進她的眸底,她眸中漸漸漫出炙熱的欣喜,「相公。」
「娘子。」
「相公。」
接著我們便一同笑出聲來。
我低下頭,在她唇上輕輕一吻,再牽起她的手去拎回孩子,回到堂屋後被眾人狠狠嘲弄這唇上赤若血色般的胭脂是怎麼沾染,自己倒也不惱。
就讓它印著吧。
(全文完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