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二九)
「這是在做什麼?」我猛地站起身來。
「這是朕該問的,」他一臉嘲諷,「這都生了幾個?」
「禽獸!」
「呵,兔子。」
「確實,赤眼白衣。」我迅速拉起孩子的手轉過身去,「我們走。」
「嗯,」素兒微低頭下去和孩子們講話,「快點。」
「站住!把師父還給我!」才奔出丈餘外,陵遊一個輕功落在前頭擋住去路,「你說過要把她許配給我,你這言而無信的小人!」
餘光瞧見素兒側頭過來,我心底一沉,「…當初是希望能多一個人保護她,這的確是我的錯,但不可能把她交給你,請你讓開。」
「你們今天沒有一個人能離開,」他咬著牙怒目橫眉,青筋暴露於額際,「除非踏過我的屍體!」
「看你的了陵遊,」風剎遠遠在後頭大笑,隨意懶懶鼓掌兩下,「朕許久沒再看到好戲,真是期待。」
「你可得小心點,他可是盡得我真傳。」鷹揚聲音冷冷從身後傳來。
「別怨我。」腹背受敵,又有妻小…憤怒與惶懼竄走四肢,不得不放開孩兒,袖裡持握住金針的手已然發痛。
「大白天諒你也使不出蠱蟲,」陵遊周身升起數道氣旋,勁氣掃過捲蕩一地落葉殘花,惡恨恨瞪著我們,「你們一個都逃不了。」
一觸即發之際,突然身旁傳來一聲暴喝,如雷貫耳。「都給我住手!!!沒看見孩子都嚇哭了嗎?」
「哇——」「哇——」「哇——」「哇——」「哇——」
底下五個孩子有志一同地嚎啕大哭,老大尤其哭得慘烈,不僅面紅脖子粗,一張小臉爬滿涕泗,連口水都淌落在地…都幾歲了。
「別哭啊!別哭…」陵遊手足無措,一身外放的真氣立即散佚,他紅著臉略略看向素兒,不敢直視,又轉而看向這五個孩子,「哥哥不是故意嚇你們的,別哭別哭…」
我頭痛欲裂,收回金針後忍不住搓撫鬢角,若無其事深提口氣,重嘆於心。這五個娃兒自小跟著我倆走遍江北,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,早就處變不驚,否則方才哪能這樣冷靜,以前都用這招鬧得震耳欲聾,逼我讓蟲子玩雜耍給他們看,萬沒想到在陵遊身上竟然也有奇效…天可憐見。
「這算什麼,獅吼功?五子哭母?」風剎嗤笑一聲。
「倘若讓陛下親手帶大五個孩子,您也能對獅吼無師自通。」素兒轉過身去,興師問罪,「我太師叔在哪裡,莫非陛下又故技重施?!」
「他晚點才到,給。」
我轉身瞧見風剎雙指夾著封信,再和素兒對看一眼,便大步疾走過去將信抄起打開,紙上筆跡依舊蒼勁有力,裡頭泛泛提及他尚有要事,如我等依約抵達卻未見他本人,相信宅邸主人會以禮相待,請我們稍作等候。
這叫以禮相待?
「原來是我師叔與你串通,安的是什麼心?」
「朕身染重疾,需要你醫治。」
「寧某見陛下龍體並無大礙,請御醫診治便是,告辭。」
「這病真真切切只有你能醫,放心,作為光復中原、收復山河之功臣,朕萬不敢相害於你,方才玩性大起,多有得罪,望乞海涵。」
這姿態未免放得太低,光海涵二字就不應出於他口,「寧某未入仕途,這功勞我擔待不起,又何必勞師動眾。」鷹揚也就罷了,為何又找陵遊?原本便不期待也不認為他停止追索係出自本意,如今更得印證,不知這背後多少權力操作介入。
「十年一別流光速,無非仍是想敘敘舊,人生能有多少個十年。」他嘴角含笑,「是吧,老弟?」
「是啊。」鷹揚亦淡泊一抿,遠遠望向素兒。
「若朕真有心害你,也不會找他們陪同,我已設下小宴,老哥,賞個光罷?」便推著鷹揚的輪椅往回走了。
我看著兩人背影,輕嘆口氣,接著走回頭和素兒一起帶上孩子,在一同前往的途中孩子們鬆開了手,邊走邊蹦跳圍在陵遊身邊,問他剛剛那身氣旋是什麼武功,大家都想學,陵遊又紅著臉說他沒當過師父,不斷向素兒投以求助的目光。
***
宴席設在小小的庭院中間,我環顧四下,覺得這山上的清幽宅院不僅遠離人跡,且甚是簡樸,無半點鋪張浪費,倒像是一般尋常人家,而非哪位皇帝的離宮,心中苦笑,若非如此想來也不會著他的道。
四人圍坐在石桌旁,孩子們則仍是在一旁簇擁著陵遊,我默默看著,心想陵遊如今應當也三十出頭,方才一番話是否代表他尚未成親?
風剎邊沏茶,邊問:「最大的孩子幾歲?」
素兒端杯吹氣,「九歲了。」
「那豈不是一到北邊就準備要生?」他笑起,「寧閣主也是忙壞了罷。」
「是啊,最後還是拖到了三年。」不免嘆惋。
「不打緊,能用三年換得一世太平,值得。」風剎替眾人斟完一輪,最後才為他自己沏茶,放下茶壺,「你用的法子倒是異想天開,朕聽到金國那些民間傳說也要怔訥無言,當真成了天罰。」
我訕訕苦笑,「事到如今就別再提這詞。」三年間宋金之戰互有勝負,僵持不下,可惜不能早些成事。臉又一沉,「那金國皇帝身邊也是能人賢士者眾,有次被抓出馬腳,險些喪命。」
這些話我沒對任何人說過,包括素兒,她指尖顫了一顫,隨即隱去。我繼續道:「好在天助我也,急降驟雨,才撿了條小命回來,否則再見不到素兒和孩子。」然而我並未提及自己施下暗示與幻術一事。
素兒聽了嗔笑,「不要說那次,我和孩兒過上半把個月也不一定見得到你,都要想下次見面他們會不會認不出親爹。」言下之意,請陛下不要再拆散我倆,即使她說的也是事實。
「如此,實在有勞,是朕與底下將才不成器,否則寧閣主也不必再冒這個險。照理應封官加爵,但想到朕與閣主之約,也就不再打擾,只是如今身體出了異狀,才使了手段。」
風剎說得極其平淡,聽不出是真心還是假意,當初他話可不是這樣說,卻又馬上笑得戲謔,「至於親爹嘛,認不出來沒關係,這裡有兩個現成的讓妳挑。」接著指指他自己,又比向鷹揚,鷹揚原本淡無表情的臉生了變化,略略蹙起眉頭半抬眼皮瞪他,一副你何必拖我下水,便收回神色,繼續品茶。
「陛下為何老是那麼愛耍嘴皮?十年也不見長進。」素兒翻個白眼後笑出聲來,我也無奈又好氣的笑笑,那三年苦煞了她,被挖苦一兩回能讓她開心點的話,也值得。
「得見故人自然開心,妳也知道本性難移。」他笑開了臉,側首過去,神色溫和,「讓大家認識一下孩子啊,還不曉得名字。」我和素兒便對看一眼,讓她開口:「陵遊你過來坐吧,把孩子們都帶過來。」
陵遊怯怯「噢」了一聲,領了他們到桌旁,五個孩子分別站到陵遊與風剎之間、與鷹揚之間,我說:「這位是當今皇帝,這位是鷹揚…叔叔,這位是陵遊哥哥,你們各自報上名字,和人家打聲招呼。」他們應好,從老大開始,「我叫寧清珺」、「我叫寧清蕖」、「我叫寧清宇」、「我叫寧清逸」、「我叫寧清嬅,陛下,叔叔,哥哥好。」
我沒有教導他們見到皇帝須行拜見之禮,孩子們打招呼也就和見到平常人一樣,風剎倒也不在意,連連說好之後又和藹地輪流對看,猶如祖孫相見。鷹揚輕輕點頭致意之後,開始和素兒小聲說起話來。
風剎轉過頭來向我問起:「老大叫清珺,這珺字怎麼寫?」
「玉字部再一個君子的君。」
「嗯嗯,取得不錯,我以為是你舊名的峻字,心想這不是男孩的名麼。」
「個性倒確實像個男孩,皮得很。」我苦笑道。
「那表示健康有活力,也挺好。」他笑笑,回頭和老大說話,溫柔非常,「清珺來,給朕瞧瞧,剛剛哭得那麼傷心,可是還有哪裡不舒服?沒有呀,那就好。平常都在念哪些書?…」
我突然心裡驚警,「清珺,過來。」
「你做啥,朕還在問話呢。」他挑了挑眉。
我不理會,和走來身邊的老大說話,「清珺,剛剛和妳說話的那人呢,雖是當今天子,但也是在你娘襁褓之時就喊小媳婦的怪叔叔,妳要小心點,別被他拐了去。」
當下眾人目光紛紛往風剎身上招呼,除了怒瞪眼咬著唇往我臂上一拍的素兒。
「真有此事?」鷹揚一臉陰鷙,「就覺得你對這蠢貨關切太甚,怪不得。」
陵遊停下手邊正在和其他孩兒玩耍的動作,怒道:「禽獸不如!」
「姓寧的,你哪壺不提提哪壺!」風剎也火了,「我怕小素兒哭鬧才一番哄弄,你懂個屁!」
「這麼說你對每個帶大的稚兒都這麼喊?對男孩豈不得喊小相公?」我臉上掛著微笑,「寧某話說前頭,這五個都是我的心頭肉,勸諸君不要有什麼再續前緣的念頭,有本事就在這兒喊我一聲岳父。」
對坐三人一臉鄙夷,素兒在一旁撫撐著額:「這人的傻爹爹脾氣又犯了…你也稍微顧念我的立場啊。」
「天下男人所言皆不可盡信,何況這三人什麼來歷,尤其左邊這個和右邊這個。」我直指風剎和鷹揚,說到底讓我們四人齊聚一堂根本惡意頗深。
「呵,由你來說這話,倒也讓人心悅誠服。」
「都忘記你借用過我的名來耍詐,現在鷹揚這名想來也不能用了,不妨再借你一回,鷹峻之,就簡稱鷹峻罷。」
「承蒙謬讚,這點相信她也知道。」
「哪兒的話,陛下也說過,論長相寧某是略勝你一籌,說再多次也不吃虧。」
四下一片靜默,鷹揚一臉蔑棄,繃得難看,讓人心神俱暢,方才那聲兔子我可沒忘記,你還敢再叫她蠢貨,端起茶盞茶托,這茶確實是好。
「…這兩人到底該說是心胸寬闊還是心胸狹窄?朕都要搞糊塗了。」
他手環胸嘖嘖兩聲,裝模作樣地搖頭嘆息,這始作俑者的嘴臉十年不見仍是同樣令人生厭。
「孩子們,都過來。」默不吭聲的素兒突然發了話,笑得溫婉,「告訴娘,子曰:三人行?」
「必有我師焉~」
「很好,今日這三個大人的行為你們都看仔細了,大家要引以為鑑,知道麼?」
「知道~」
「……」
「……」
「……」
「師父,那我呢?」陵遊嚅囁。
「你啊,什麼都好,就是脾氣不好,這點要改,嗯?」
「嗯!」
他撓撓頭,紅著臉孩子似地笑起,和十年前相比,依舊如故。
「娘,那嬅兒可以嫁陵遊哥哥麼?」
此話一出,孩子們都炸了鍋,開始燥動起來,圍著桌子蹦蹦跳跳喧嘩吵鬧,我側過頭,向素兒送去一個平靜的眼神:所以我說了。
就連蕖兒看鷹揚的眼神都有異,只是她生性較害羞,否則炸的鍋豈止這一回,身為人父怎能不未雨綢繆!
「嬅兒,妳才六歲,不行。」我說得雲淡風輕,看著手足無措的陵遊,暗忖著,「而且妳也要看陵遊哥哥的意願。」
她正嘟起嘴要喊爹的時候,風剎插了話,「那麼我這個皇帝賜婚,可還行?」
「這!…」素兒大驚,我則望向風剎,隱含著憤怒,他見著了也不以為意,只勾了勾唇角,「陵遊,你做為朕的侍衛,這安排你可滿意?」
陵遊更加不知所措,竟紅了眼眶,頻頻看向素兒。我心裡焦急,又怒火中燒,這下一家老小真一輩子都要受制於他,但身邊帶著五個孩子,又如何能逃,師叔,你何苦害我!
「風剎,別強人所難。」鷹揚放下茶盞,淡然閒適,「孩子年紀輕輕,涉世未深,不過看了皮相,一時心神蕩漾罷了,等她長了年紀,自己會知道什麼是她真正要的。」
「嗯。」風剎抿笑,一臉了然於心,他偏頭和嬅兒說話,「不如這樣吧,等妳到了十三歲,若還喜歡陵遊哥哥,朕再替妳做主。」接著又轉過頭來,「還不謝謝朕?」
「多謝。」我直直站起,後退一步,對著前方躬身作揖,又坐了回去,真正謝的卻不是風剎。
「可惜,本來以為這兒又能辦一樁喜事。」風剎突然冒出這麼一句,「陵遊,去屋子裡把東西拿出來。」陵遊應好,進屋子裡抱了一口花梨木箱放到石桌上。「小素兒,妳打開看看。」
她微愣一會,站起身來把木箱打開一瞧,臉卻嚇得雪白,「陛下,這是要?」
我個子比素兒高,已瞥見了裡頭的物品,不由得擰緊眉心,鳳冠…「這是何意?」強搶民女?!
風剎好整以暇地欣賞我們的反應,半晌才又從他自己腳底下捧上另一口木箱,「你的份。」
不用打開也猜得出裏頭裝了什麼,玩這種莫名的把戲…我掀起來看,果然是綠色官服,「…此於禮不合。」平民男子成婚尚得假借九品公服,然而鳳冠霞帔只有命婦得以穿戴,此舉無異是要強授官位予我。
「就知道你會說這話。」他笑著繼續道:「這兒是我私人置產,向來杳無人跡,況且小素兒救過朕,朕特別允許她穿這麼一次。咱們不要管那些多餘的規矩,明兒個晚上把這事辦得熱鬧點。」他嘴角又揚的更高,手指著我晃個兩回,「權當是我給你的醫藥費,今晚得麻煩你幫我看看。」
我閉了閉眼,輕嘆口氣,「我師叔為此才與你共謀?他有什麼理由。」
風剎大笑:「他說要來當你們一夜高堂,期待的很啊!」
「簡直兒戲。」我嘴巴上說歸說,還是笑將起來。
素兒仍是緊張的問,「所以…真的可以?」
我注視著她,稍做吐息,輕輕地點頭,她終於放鬆緊繃的身軀,說道:「我只當過新郎,還沒當過新娘呢,沒想到還可以有這一天…」說著便眼眶泛淚,哽咽難言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