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二四)

 

她把自己環得更緊,良久,帶著點稚嫩軟綿的嗓音才傳了過來。

 

「素兒以前很幼稚,覺得想做什麼、想說什麼,去做去說就是了,所以逮到機會就往你懷裡鑽,往你床上爬,來到這裡之後,就算天天說喜歡,素兒也覺得沒什麼…

 

「但是剛剛看到師父,覺得真是…太過分了………明明你在壓抑著慾望,為什麼光坐著不動看起來還是可以這麼莊嚴…有點…像菩薩…」她頓了頓,「然後胸口開始跳得難受,腳跟手都抬不起來,就、就過不來了,只好坐下…」

 

我終於還是忍不住輕笑出聲,「又是謫仙又是菩薩,名堂這麼多,下回還不直接立地成佛。」說穿了不就是皮相,不過自己也沒什麼資格笑她,畢竟把人看光才來開竅的笨蛋這裡活脫脫就有一個。

 

我繼續同個姿勢,微偏著頭,輕輕淺淺的抿笑,心裡抱持一點複雜。菩薩麼,前陣子還只是個惡鬼呢…而妳對我而言,又何嘗不是。

 

「所以就叫你別笑的嘛!」她頭抬都不抬,倒是知道攥拳往空氣打,像貓兒一樣。「人家可是認真的很…」邊說竟開始語帶哭腔。

 

這話聽得我全身緊繃起來,我放平放下手腳,正襟危坐,「…妳想說什麼?」

 

她沉默一會,慢慢娓娓地道:「…素兒想起去年那位劉媒婆上山來說媒,也差不多這個時節吧,那時師父問我,想要什麼樣的對象…

 

「我蹲著抬頭看你,緊張得幾乎沒辦法好好呼吸,師父總是笑得溫柔,包容著我,帶領著我,在你這裡,素兒什麼都不用怕,可是那時候我還是害怕起來,怕你拒絕我,怕你真的要把我嫁給別人,結果你真的拒絕我了,我好難過…然後在那山洞你又拒絕我一次,寧可放棄你的性命…我當時在想,師徒這二字終究是道一生也無法跨越的溝壑,我在這頭,你在那岸…而這溝壑就要變得像黃泉一樣深…

 

「之後你失蹤,好幾次我覺得自己就快要追到你的影子,就快要找到你,可是你馬上就消失不見;就算你已經在我面前,不管是否戴著面具,我還是看不清你;就算你已經回到神農閣,我還是覺得師父離我好遠,再怎麼跟你搭話,你還是三言兩語就打發我走…我承認被擄走那陣子真的差點想放棄,再怎麼說我還是喜歡過他,而我再怎麼追著你,卻總像陷在五里霧中,那麼模糊,那麼渺茫,道阻且長…師父……素兒追你追得好累好苦!真的好累啊…………」

 

她痛哭失聲,肩膀一顫一顫。

 

「然後我們到了這裡,」她邊哭邊繼續說道,「本來以為練這功也沒什麼,為了一點懷疑未雨綢繆罷了,沒想到你頭髮一天天發白,也漸漸不說話,我心裡覺得不對,就去了蛇窟,可是真的好痛,那天我調戲你,除了想問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,也偷偷希望你能看見我的腿,告訴素兒,什麼都不用怕,那道溝壑已經不在了,沒想到我看見你的眼睛,才明白你比我更痛……然後前天你的頭髮變成灰色,我鼓起勇氣問你如果全白回來會怎樣,果不其然你又不說話,又開始顧左右而言他,我心裡好慌,想說該怎麼辦,應該再奔回那個蛇洞吧,然後你說想去城裡,我就想偷點懶,我也想和你出去玩,哪裡知道才一個晚上你的頭髮就全白……什麼順其自然!」

 

她仍是把頭埋在膝蓋間,抽抽噎噎的哭,話也開始說得語無倫次,釋放這些日子積累的情緒,而這些全都是我一手造成…我越聽心越沉,眼眶也開始發酸泛淚,心口揪疼,「對不起,對不起…」

 

素兒大力地搖搖頭,「你昨天又要走出去,我萬念俱灰,難道我終究還是追不上你,但是,還好,還好,你沒有把我推開,你沒有像鷹揚那樣把我擲出去…你是說了些很讓人毛骨悚然的話,但那些話背後的意義…你不知道我之後有多開心!原來你沒有那麼虛無飄渺,我們只是不停在錯過…

 

「然後我剛剛看著你,心裡既難受,卻又覺得那麼的好看,就想起了這幾年種種…你說我是你的明月,我想說,其實我也這樣子想很久了,從我在你懷裡那一刻,仰看你那寬大的黃袍,還有一頭銀白長髮的時候,就一直是這麼想的!我才知道,自己比想像中的還要喜歡、還要渴求師父,這就是所謂的心生愛憐吧…」

 

她慢慢抬起頭來,而我也從她不停述說的過程裡,感到自己胸口鼓譟越發急促、越發煎熬,滾燙著,蠢蠢欲動…

 

素兒濡濕著一雙如幼鹿般的眼,「師父,我願意,我願意,」帶著鼻音顫音,

「我願意獻身於你,

從今以後,素兒的血屬於你,而你的命便屬於我…有沒有很公平?

做為交換…你願意讓我……

 

 

——喚你一聲無憂嗎?」

 

 

 

啊……

 

我怔怔看著她,一道狂喜得劇痛的驚嘆,悠遠嘹亮地在心田響起。

 

隆隆之聲轟鳴低迴於天際,第三道雷終於落下,帶著春意,驚醒在濕冷地底下蟄伏匍伏已久的百蟲,喚醒沉眠已久的萬物,生命開始狂歡…

 

「當然可以、當然,以後妳要喊多少次,都可以…」我已下淚如雨,喜悅脹滿四肢百骸,幾乎要疼得說不出話,被冠上這名之時人還身處於黃土屍山之中,如今……如今!「但妳可不能後悔,否則我這如枯骨的腿等等要是刮痛了妳嚇壞了妳,該怎麼辦才好…」

 

她又清清亮亮地笑起,雙眼灼燦,用袖口胡亂抹去涕泗,輕輕地搖頭。

 

「那麼,」聲音嘶啞,略帶著顫,「我過去了。」

 

我拉下披掛在身上的袍子,拿起另一件乾淨的衣裳,坐移到素兒面前,解下她的髮簪與腰圍,一切束縛,她烏黑秀亮的髮完全垂散下來,婉轉地虛掩在她耳際與頸窩,以及雪白如凝脂的胴體。

 

將衣裳披掛在她身後,手環過去托扶著,慢慢臥倒在地。「真不後悔?」輕聲再問,心中忐忑。

 

她再搖搖頭,笑意盎然,這次她親口說了,篤定而毫不遲疑。「不後悔,倒是你,」她語帶哽咽,小蛇般的手纏上我披垂而下的髮絲,將它一圈圈地繞在指尖,如同她初醒那時。「你不會再退了吧?」

 

「嗯,」我深深地看著她,「不再退了,我保證。」

 

素兒歡欣得瞇起盛滿薄醉的眼眸,眼角汩汩流出淚來,「無憂!無憂…」

 

我傾身而下,將所有熾熱的思念都寄託在擁吻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