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選我自己。」她淡淡的說。

 

「為何?」我問。

 

「摯愛的人已經不在這個世上。留我獨活,何其悲哀。」

 

素兒神情已然沒有昨日的激昂,眼神失去了昔日的光彩,僅僅餘下死寂與滄桑。

 

「……好,我成全妳,隨我來。」

 

我轉身步入黑暗,她亦步亦趨,並不遲疑,四周逐漸昏暗,幾近無光,腳步聲在狹隘的密道裡響起諾大的回音,夾雜耳中鼓譟的心音與尖鳴,一時間竟讓人以為後方追兵群起,紛沓而至,蜂擁而上,要將我淹沒。

 

往日舊憶不停翻攪,那年在山崖下帶回穆清清,她一開始昏迷許久,常常高燒不退,頻頻盜汗,過不久又寒毒纏身,手幾乎凍的紫黑,期間不停呢喃囈語,讓我發現她與鷹揚及西玄的關係,不禁心中狂喜,這棋倘運用得當,一箭雙鵰,天底下再沒這麼好的事!為此我每日熬煮藥湯,以內力為她祛寒,日夜照看。

 

但隨著時光推移,她在神智不清中,或苦苦哀求,或驚魂未定,有時又笑靨如花,我慢慢了解到此人其實本性純良,為了情字不惜拋棄一切,甘願付出性命。偶爾會將她與當年的自己重疊,那個為了學醫也打算拋棄父母,遠離紅塵喧囂的自己…不,她情願為心上人犧牲,我又是什麼,不過是個還沒救到人,先拉人陪葬的逆子。

 

凍著的小手如鳥爪般箍緊我的指尖,縱使知道她呼求的另有其人,還是不免想起父母每每喚著本名,與弟弟幼時拉起我衣角的模樣。峻之啊,峻之,過來一道用早膳吧。哥哥你要去哪裡?弟弟也想去。

 

接連幾日聽著,足以讓人勾勒真相的輪廓,從震愕到接受,滿懷的恨意開始淡薄,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發想:就算要報仇,也不該將她牽扯進來,我們都已無家可歸,至少不能直接。幾經思量之後,便將穆清清的面容換成另一位同齡少女的臉孔,抹去她原本的身分,正巧她醒來後失去記憶,不禁暗暗慶幸。

 

回閣之際,她問能不能當我的徒弟?我說神農閣不收女弟子,丫頭得男扮女裝才行,她也不退卻,我便以每日為她背誦的內經篇名,給她取名素問,素者,本也,問本質、問天地、問本心。五年過去,素兒越發聰明伶俐,但她外表穩重,私下還是愛撒嬌,日常瑣事也能說的生動,有時候說著哭了就跺腳,逗一逗之後又笑得開懷,表情之豐富,彷彿可以讓人看上一輩子。

 

此時我對報仇一事已少有起念,肺疾纏身,大限將至,那些和素兒一同度過、明亮而恬靜的日子,猶如至珍的寶物,只望在剩餘的時間內,可以看到她過得好,得如意郎君,閣主人選可以再議,素兒的終身大事可不能為此耽擱。

 

素兒卻期期艾艾的說,她想找一位夫君,至善,精醫術,對惡人不吝寬容,雖然腿腳不便,但她願意陪著對方看遍世間美景,遨遊天地…我邊聽著,笑容淡下,心底一沉。師徒有別,何況她不識真正的我,來日亦無多…這些,為師給不起,素兒此話,怕是將敬慕錯認了吧。

 

卻沒想到李天冬會對素兒下毒手。

 

魔教教主風剎若無其事的歸還輪椅,滿面笑容,「真巧啊寧閣主,我又救了你一次,咱們真是有緣。」

 

我愣愣看他,只覺心口洶湧,全身血液翻騰倒流,在無限下墜的虛無中,看見當年的屍山血河。

 

族人們淌著紅淚的眼眶裡一片漆黑,他們無言無聲地控訴死不瞑目。為什麼,難道這樣還不夠贖罪,難道還不夠?

 

那對強盜要對素兒不利,我依舊給了他們生路;未聽取師父生前教誨,反讓李天冬有機可趁。以為上天有好生之德,仇恨不能脫離輪迴,屢屢網開一面,到頭來被捲入的不只自己,連素兒都要被牽連。

 

連乾淨的死去都是種奢望。

 

痛苦、憎惡、絕望、怨憤,狠狠地搔刮身體每一處內壁,我再回到神農閣,吞下苦澀的血蠱,在蠱蟲撕裂和轉變肉體之時,在心底發下重誓。

 

世道負我,正派魔教,一個不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