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等等!」她突然開口,我從追憶中回神,看見她原本渙散的雙眼凝聚起意志,多了份堅毅。

 

「呵,後悔了?」冷笑一聲,終於,這就對了。

 

「你給鷹揚留遺言的機會,為什麼不給我機會?」她反倒揚起下巴,直勾勾的盯著我瞧,一樣是毫不退卻,「難不成,要比誰更壞?」

 

居然是在爭取遺言,我啞然失笑,這真是很像素兒會說的話,「給妳機會,說吧。」

 

但她回,「我的話比較多,旁人總嫌我煩,但我師父會很耐心的聽完,你能聽完嗎?」

 

心裡喀噔一下,「……可以。」

 

「那我就開始說了。」她頓了頓,琉璃般的瞳孔開始流轉,「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,就像遇見了仙人下凡…從沒看過那麼好看的人,頭髮純淨如白雪,笑起來時像是整個春天都融化在他的眼底。」說著說著,臉上竟透出光采。

 

「……他有這麼好?」胸口開始不自在的起伏,我從不曉得自己在她心中的真實評價是什麼,尤其在經歷這些之後。

 

「有!」她堅決的點頭。

 

「他不只是天下最美的人,還是天下最儒雅善良的人,他對我說…古之善為醫者,上醫醫國,中醫醫人,下醫醫病。殺人並不能除世間之惡,若我能讓他們棄惡向善,才是醫好了人心中的頑疾。

 

「我那時聽不懂這句話,但一直記在心裡。因為是他說過的……他說的所有話我都記在心裡!」

 

她潸然淚下,每字每句狠狠扎進我的心坎。

 

「後來他失蹤了,我為他尋遍整個天下,我不知道他看見了沒有,他養的那個小丫頭,再也不是當年那個愛哭鬼…她可以獨當一面,一個人挑起尋鷹會、面對天下人!你說…」蒼白的手指壓著心口,「…他若知道…會不會為我驕傲……」

 

我如鯁在喉,半天答不出一句,她發現了鬼面的真實身分,卻不痛斥他的惡行,「…會的。」

 

「真的嗎?」

 

「真的。」

 

「那他回來後為何隻字不提?」她逐漸哭得厲害,淚痕闌干,「他是世上最好的人,在苦痛中掙扎,卻依舊妙手仁心…」

 

「他不是好人,他選擇在最後當一個厲鬼,報復這個世道。」嗓子不由自主繃緊,嘶啞的喉音經過面具,更加扭曲,不堪入耳。

 

「我跟他拉過勾,由我當他的腿…帶他去天涯海角…去世上任何一個地方…為什麼他不遵守諾言?!」

 

素兒幾乎泣不成聲,我痛苦的闔眼,「或是無力…或是天命…」

 

……「鷹揚他並沒有囚禁您…他雖冷血,卻不濫殺,看似無情,出手卻處處留情。師父,徒弟害怕您覺得素兒蠢,所以利用素兒,讓素兒像傻子一樣到處去找您…只為了逼迫您的仇人重出江湖!」當日她在山洞裡攥緊了拳,言談舉止間都保持著距離,梨花帶雨,邊語帶慍怒的質疑。

 

心底不住的悲涼,我訕訕苦笑,「師父從不覺得丫頭蠢,只是有些難過…小丫頭跟了為師五年,現在不過離開幾個月,心裡已經覺得師父是個騙子,而鷹揚是個好人了。鷹揚不過作了尋常人該作的事,在丫頭心裡,他過往的殺孽就全都不作數了…」

 

「不是這樣…」她臉色一陣青白。

 

「那又是何種樣子?做了一輩子好人的人,到頭來做了一件壞事,又該叫做什麼?」我反問,「為師有點不舒服,丫頭應該也累了,山洞裡冷,一會叫人再加些柴火。」不等她反應,我轉動輪椅,離開洞窟。

 

鷹揚將族人幾乎屠盡,又凌遲我的肉體與自尊,雖家父有愧在先,父債子償,殺了家父與我應該得了,但其他的族人呢,他們何錯之有?

 

我也不是什麼善人,欺瞞在先,竟還貪圖一絲溫情,裝模作樣,自己現在所做的,和他當初的行徑,又有什麼分別。

 

原本這些往事可以放下,這些恩怨也不願讓素兒繼續牽扯,但當我將她推離,卻又見不得她回到鷹揚身邊,聽不得她為鷹揚多說幾句,這才是最令人難堪之處。身為人師無法回應那些會錯意的仰慕,她聲聲呼喚的阿之與摯愛從不是我,卻偏要等到失去,才發現她早已是生命中不可言說之重。

 

勿忘初心,方得始終,對她的情感不知何時變質,我不配為寧家子弟,更不配為人師表,沒有資格獲得善終,遑論那日的約定。

 

但至少可以知道自己在素兒心裡還是有一席之地,此便足矣。